黄健
2008-11-03
一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多少年来中国人外国人都在问这个问题。中国历来是佛教的天下,大大小小的佛寺遍布中国各地;同时道教也不容忽视的,与佛寺一样,道观等也是全国各地随处可见。还有大大小小的宗教教派等,在悠久的中华文明发展历程中演绎着各自的传奇。但是至今为止,对于中国人信什么,依然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中国人信儒教,可是更多的人并不认为“儒”已成为一个宗教。说是道教更加的不合适了,作为道教经典的黄老之道曾经有过显赫的历史,之后便黯淡下来,今天人们习《道德经》,却不见得是个道教徒。以至于韦伯都说道教在中国是“异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中国也并没有太大的市场,特别是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历程,我们可以说,那些从西欧美国抱着牺牲精神而来到中国发展上帝信徒的传教士们显然是过于乐观了。中国人对基督的拒斥显然是超过了他们的设想。但是,另一方面,今天的中国社会本土的基督教成员却在不知不觉中大量增长,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除了宗教以外,中国社会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巫术、迷信,而且信众庞大。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文化大革命等一波又一波的革命狂潮,该砸的该打的都打到了,该批判的都批判了,甚至走到了一个又一个的极端。然而这些被视为封建迷信、唯心主义的东西依然不死,并在现代中国大有复燃之势。特别是我们在批判打到一个神的同时,我们无形中塑造了另一个神,而这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神还是迷信(巫术)世界的神,我们都已经无法分辨了。今天,我们高唱共产主义的理想之歌,大力改革政治经济,但是在文化上在人民思想上,我们不得不正视一个现实,那就是理想的堕落,信仰的缺失,迷信的猖獗,以及虚无的泛滥。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我们的心灵世界,审视我们正在丢失什么,我们今天还信点儿什么。
二
人类从一开始对自然的恐惧,逐渐认识到灵魂,并开始产生各种巫术性质的迷信和崇拜,这些在人类学家对土著民族的研究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和分析。土著民族的信仰和迷信给了我们了解和推测我们祖先在远古时代的心灵世界的一个途径。他们首先是畏惧自然,继而在长时间是生活中逐渐地发现了人类与自然相通的地方,便是通过灵魂来达到一种交融,感受人与自然世界的共存和沟通。这种以灵魂为核心,发展出来的图腾崇拜、祖先崇拜构成了最原始的信仰模式,今天依然存在于不少人心中,特别是祖先崇拜,还可以在不少中国人身上找到踪迹。
在巫术和一般信仰诞生的同时,也逐渐地产生了相应的哲学思想,并经过一代又一代口耳相传、再后来是文字的传承,不断发生演化,并在一步一步向着更深层次探索。人们对心灵世界的探索,一点点摆脱对神秘和不确定性的束缚,建立起完整的体系化的哲学体系,并发展出了救赎的宗教,使得人们能够在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中找到另外一种不同于现实社会生活的等级和救赎制度。宗教的魅力就在于给人们改变自己现实生活的想象,哪怕是永远不会实现的,在这个过程中提供了一种意义世界,使得无所依靠飘零不定的心灵又一个归宿,它对信它的人的现实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彼岸世界的魅力,也构成了许多人的信仰,宗教信仰就是人类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罗素看来介于科学和宗教之间,便是哲学的世界。哲学在人类思想的发展中也形成了另外一种信仰——哲学信仰,它“以人自身为核心,以对思想真理或主义的尊奉与践行为特征,按照人性的或科学的原则对自然、社会、人生进行理想的规划与实施为主要内容”。有学者认为它是继原始信仰、宗教信仰之后,人类最重要的信仰形态,代表了人类信仰的发展方向。笔者并不如此认为,宗教信仰和哲学信仰都应该是人类信仰的必须模式。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在构建人类生活的意义世界的时候,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另外,我们必须重视意识形态在信仰上的意义。作为一种政治形态,意识形态必然是与一种哲学紧密结合,或者是建立在一种哲学体系基础上。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作用便是建立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可以归类为一种哲学信仰,同时也存在很大的差别。我们从曼海姆关于意识形态的心态分析中可以略着一二:意识形态的心态主要有三种,一是“思考与设想着的主体无法根据历史和社会决定的公理体系意识到他的观念与现实的不一致性”;二是“言不由衷的心态,为了某些利益而掩饰揭露某些观念与行为不一致的可能性”;三是“有意识有目的的欺骗”。意识形态下的心态也展示了这种政治性强的信仰并没有完全的走在哲学信仰所追寻的那条通往真理的道路上,而是有意无意的在规避真理的呼唤,并转向在现实的利益驱使下行动。
从人类精神的维度来讲,信仰是区别于意志、理智和情感的,但同事并非完全相异,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综合的状态。信仰下面有着一套独特的思维机制,这一思维机制很少受到其他方面的信念下的思维方式的侵蚀,具有很强的稳定性。在西方,“信仰”一词最普遍的意义是指对某种人们既不能精确认识,也不能加以证明的东西加以理智的和情感的认信。
那么,迷信与信仰又有怎样的区别呢?阅读早期人类学的著作的时候,我们可以知道,在人类学对土著社会和原始部落的研究中,迷信是与巫术不可分割的,迷信的显著特征就是它们都声称能够通过一些专门设计的神秘仪式,达到控制他们想控制的对象的目的。迷信通常通过一种仪式或器物,作为一种象征,并在某种特殊的活动形式中使人获得一种心醉神迷的体验,或者是一种情感上的特殊体验,从而在这个过程中达到某种先知的预言、神的佑护等,根本的来讲,是一种情感上的狂喜状态给人带来心灵的震撼。迷信中充满了巨大的解释空间,并且依靠于难以捉摸的假象、预言、情感共鸣等体验之上,充满了不确定性。与此相比,宗教,特别是理性化后的宗教,绝然与巫术脱离关系,并形成了建立在相应的哲学体系上的信仰机制。宗教对人格的要求是不同于巫术的,同时宗教建立的体系,实现了许多不确定信念的确定化,即,通过个人的信奉、个人努力等规定的仪式性的日常性的工作而获得神的恩宠或者救赎,或者获得自我感知的救赎。
从这些比较和分析中,我们可以发现迷信和信仰(特别是宗教信仰)之间有很大的区别。而今天的社会生活中,我们一方面在失去信仰,另一方面却给迷信留下了巨大的发展空间。
三
“中国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信仰。这种信仰指的是宗教意义上对彼岸世界的信念,是超越性和纯粹精神性的。这话有道理,从西方的观点来看中国人的内心世界,确实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世界。但是,我们要注意这个视角的局限性。上面已经分析过了,信仰世界分很多个方面,不仅仅是宗教信仰是信仰,还包括哲学和原始的信仰,另外意识形态下的信仰,也是一个特别的信仰形态。中国人的信仰世界,可以说是丰富的,但这在另外一面的意思也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并不具有统一性和完整性。同时,中国人的信仰和迷信并没有能够很好的分开来,存在着极大的混合状态。我们先看一个例子。
笔者曾经在湖南某镇调查一个基督教团体,发现这里的基督教与我们理解的西方的基督教有着极大的区别,我们称之为“中国化了的基督教”,它有着与西方基督教一样的教堂和宗教仪式,但是教徒的心态却是很奇特的,他们加入基督教最基本的目的是“为了治病”,当然还有很多的目的,但是都是十分功利的,“信神得救,病就好了”,这是他们在传教的时候非常有吸引力的一个口号。我们分析社会环境的因素可以发现,一方面是国家和政府并不能保证每一个公民在出现生病等疾困的时候得到适当的救助,同时再加上现代社会各种信仰的日益衰微,人们内心世界出现了一种空虚状态,就是“没有什么可以相信了”,于是基督教的各种策略性的宣传和它实际上能产生的一些有益的效果,在人民群众中就会发生很大的影响。佛教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吸引力,一些从佛教改信上帝的人说“(佛教)越信越不信,那是骗人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信仰佛教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很多实际的影响,佛教出世的态度在很多人看来是行不通的,而基督教却显著不同。
观察现在的社会,我们也会发现,各种各样的迷信都在不断的重生,很多都是变相的重生。更为有意思的是,一方面很多人信仰科学,另一方面却搞各种迷信活动。而且是在科学的大旗之下搞这些活动,这正是印证了一句话“科学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很多现象和问题,科学并不能很好的解释,特别是涉及到人的内心的意义世界的时候,科学所提供的答案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但是宗教和迷信却在很大程度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中国人历来,就有很强的功利性,即便是在信仰选择上,也是趋向于可以带来实际的利益的。这就使得无论是宗教还是迷信活动,只要能够给人带来好处,通常就会有人相信。我们上面看到的例子就是,它暗示着在中国人的这种心态之下,曾经花大力气与巫术分离的宗教在今天却有奇迹般的开始与迷信等走向一种内在的隐蔽的结合。这或许是现代中国特有的。
邪教在中国曾经的盛行,也很好的证明了中国人现在的精神世界信仰缺失的严重情况。但是我们通过政治的手段进行解决,并没有很好的效果,潜在的影响也必将通过其他的方式来体现出来。
四
上面已经分析过了,建立在一种哲学基础上的意识形态同样也构成人们的信仰。中国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是建立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一系列的中国本土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之上的。我们推崇的是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思想,我们的远大目标是实现共产主义。这些都是官方意识形态的必要组成部分。在过去几十年间,这种意识形态发挥着重大的作用,可以说中国人对祖先的崇拜、对神的信仰、对迷信的兴趣都被打破,在这种意识形态下形成一种相应的信仰。多少人都是在这种信仰下生活了一辈子,直到今天,我们社会逐渐开放,思想自由的时候,我们受到了更多的各种思想思潮的冲击,我们发现有更多的有道理的理论思想可以相信,甚至很多与现行的官方的意识形态要求产生了冲突,这个时候,迷茫和痛苦开始出现在很多人身上,特别是新生代,逐渐地背离官方的引导,寻找新的信仰。但是在中国的特殊国情下,意识形态作用虽已式微,但是政治上的控制依然无处不在,各种可能危险的思想和理论都受到了各种压制。现实中,即便是容忍的,也是改造过了的。同时,改革开放后,中国面临经济的飞速发展,但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因为传统积淀太深而无法很好的转型并更上时代的发展步伐,许多在个人主义、拜金主义等狂潮中逐步迷失方向,成为了前面所说的心灵处于虚无和飘零的状态。
政治上的信仰在很多人心中逐步瓦解,传统也在现代性的冲击中躲到了墙角,宗教世俗化,迷信就获得了机会重新走入各个角落。在现代生活中,社会生活丰富多彩的同时,我们也遭受着一个“风险社会”的巨大压力,我们面对不确定的生活的时候,有限的知识并不能解释无限的问题,也不能提供给我们一个意义世界。心灵的空虚造成了诸多失落感,也加剧了思想上的混乱和信仰上的迷茫。
在转型时期形成的信仰空白中,迷信猖獗,各种可能的信仰也借着迷信来抢占人们的心灵地盘。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所相信的,是混杂了迷信、信仰和科学的各种成分的,其接榫便是功利需求的满足。
今天,我们要寻找一个意义世界。现实的社会思想混乱,信仰缺失,疲惫、迷乱的大众倘若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获得一种意义的满足,就会推动社会寻找一个英雄——一个卡里斯玛式的人物,来拯救他们的心灵世界。们今天缺乏的不是知识,而是信念。(已省略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