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下)

黄健

2013-10-17


(接上)

3.

武汉,是中部大城市,我想肯定是这样。我除了县城,哪个城市都没有去过。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我想不出来。书中常常以人口和地域来描述一个城市的规模,而我常常以此数据来对比县城,我发觉,武汉大得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力。好大啊!每每想到那个我即将求学的遥远的城市,不禁憧憬一番,好像那里就是天堂一样。而且,在曾经放弃读大学之后,又重新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实在令人感叹人生之无常。武汉!我何时才能去见见她呢。我忽然觉得县城在我心目中竟是如此之小!

我收到通知书那天,我还在门市工作。那天清晨,爸爸骑着摩托车匆匆的跑过来,车子停在在门市面前,还没有完全熄火,他就直冲进来,喊道,易之!易之!你的通知书来啦!他分明很是喜悦。方萍也从里面冲了出来。

我拿过那个厚厚的信封,小心翼翼的撕开。取出大叠材料,很快便看到了那张鲜红的入学通知书。翻开,里面赫然写着我的大名,写着我已被录取到人文社会科学院哲学专业学习,并于9月10日前去报到。我很是欣喜。但很快冷静下来,因为,在入学前,还有很多问题等着呢。倘若一个不处理好,我也还是去不了了。方萍又将我的通知书认真看了一遍,然后手舞足蹈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恭喜你!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谢谢。因为此时我正在想,她居然没有为自己还没有收到通知书而忧虑。莫非她是稳操胜券?可能是的,她有爸爸的关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在我的生活中,却从来没有稳操胜券的时候,即便是万事俱备,然后得以成行,我还是感谢上帝,他保佑了我。我总是在碰运气中度过一天一天,象赌博一样过着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而这次,却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大的一次赌博,我居然赢了!

我爸爸回去了,留下我们在这里高兴。但我分明看见,他走的时候,脸上又闪过一丝忧伤。刚才,方萍好像没有看见我爸爸似地,也许是只顾高兴了,竟没有和我爸爸打个招呼。而我爸爸,给了我信封后,远远地站在门外,小心问,确实是录取了啊?这哪有假!方萍抢过话来,大声说到。我也对爸爸笑笑,还嗯了一声。

中午,方萍硬拉着我去她们家吃饭。我推脱不得,只好去了。想起那天在她家吃饭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想,这张通知书可是这顿饭的话题了。

方叔也很高兴。看了几遍,说,好好好!哎呀!这可是好大学啊!

方萍家,天天像过年。当然,这只是我看来。可是方萍总是挑三拣四的样子,这不好吃,那不好吃。方萍妈就专挑方萍说不好吃的菜夹给我,还说要我评评,说好吃不好吃。好吃!好吃!我怎么能说不好吃!而且,难得这样丰盛,我都是吞下去的,那没来得及品味呢。方萍说,你慢点吃,你说,好吃不好吃?阿姨做的,哪有不好吃呢!方萍说,是你没吃腻呢!

确实也是。

阿姨和方叔都很关心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他们似乎很期待我有一番分析,来解释我为什么这样选择的。看来,我让他们失望了,我说,随便填的,我也不了解这个学校,也不知道这个专业。啊!……他们很惊讶。方萍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看着他们瞪大的眼睛,心里真是好笑!我不是在讲笑话,为何他们都这样呢。我觉得很平常啊。我想,要是我告诉他们我的志愿栏中只填了这一个学校,他们会不会出冷汗呢。不会的,除了方萍,他们只会感到惊讶而已。我不过是他们厂里一工人,只因与方萍做了几年同学,才能这样接近罢了。可方萍不是这样。她很是捏了一把汗似地。还好,我拿到通知书了,一切危险不存在了。说实话,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儿啊,我从来不和爸爸商量做事的细节问题,我也一向如此胆大——在方萍一家看来,这可都是得深思熟虑的呀。

方叔放下筷子,似乎很小心地问,你怎么这么有把握呢,这学校可是很不错的,以往分数线挺高的啊。我含着一块大骨头在嘴里,一时不知道是放下说了再吃还是吃完了再说。我还是立即将骨头吐到碗里,说,我没有把握,我真的随便填的。

啊!这样啊!你这是走运!

我走运么?我确实是随便填的,但是我觉得考得还不错啊。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然没有说起方萍读大学的问题,我随意问了下方萍的通知书什么时候到啊,方叔立即说,快了!

吃罢饭,我匆匆去了门市。方萍下午两三点才来。

日子过得很快,尤其是我收到通知书后,更是觉得快了。我不知道爸爸是否能够凑到钱给我上学,但是,我也不是很担心了,我仔细看过材料,我可以办助学贷款,而去了学校后,还可以做勤工俭学。我想我肯定是可以自食其力的。我和方萍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竟然无话不谈了。况且我本不爱说话的,竟然常常在她面前滔滔不绝,仿佛充满了自信!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啊!想起我前段时间碰到范新龙时的情景,现在居然改变如此之大!

爸爸叫我回家准备上学了。我于是去老板那儿辞去工作了。

方叔很高兴地说,年轻人,上学好啊!况且你这个暑假还锻炼了不少,一定学到了很多,啊,祝你学业有成啊!我一个劲的说谢谢方叔照顾。方叔决定送我回去,我大吃一惊,赶紧说不用劳烦了,有公交车可以做。方叔不容拒绝地说,你去拿钱吧,我在门口等你。我不知道说话了,就蹬蹬地跑到了财务室,方萍妈在这里管财务。她早已经计算好了,说一共1350块。说着将钱递给了我,要我数数。看着这一大把百元大钞,都特别兴奋,甚至有点紧张。我快快数了下,就说没问题,然后告别阿姨,匆匆朝门外走去。我竟然忘了问这1350块是怎么算的。我知道在仓库干活的价格,却不知道在门市工作的工资,是否有克扣,或者奖励,我一概没有问,也没有想,看着这一把钞票,忽然觉得很是满足了。仿佛自己成了最开心的人了,我竟然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赚了这么多钱!我将钱塞进我衣服里面的口袋里,然后到了门口。

门口停着方叔的车,他从车窗口挥挥手,上来!我刚要上车,方萍赶了过来。小麦,以后常联系啊,我的手机号你知道的,你有了手机就赶紧告诉我你的号码啊。她似乎没有看见方叔在车里看着我们,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拉我,又很快缩了回去。我霎时脸上发烫,我分明看见两双眼睛都在盯着我。我小声说,肯定会联系你的。我也会常来这里。反正都在武汉,我们还能见面呢。方萍已拉开了车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钻进去的,就像一下子摔在了车内的座椅上。

还没有来得及告别那些工友们,我就走了。方萍在车外,看着我离开,好像很镇定的样子。

别了,黑色的阁楼!别了,仙山镇!别了,金雄飞!别了,这段特殊的日子!

一路上,看着熟悉的风景,飞快地向后移动。彷佛像是在观赏人生路上的风光,竟又是那样的生疏。我想起昔日高中状元的那些读书人,此刻应当是在长安城里骑着骏马飞驰吧,那真是春风得意马蹄轻!我忽然有点明白他们的感受了,彷佛远古的呼唤,就在耳边。但我不是求功名的状元,也不是写下千古名篇的落榜者张继,我只是一个为证明自己的学生。

到我家的那段路十分崎岖。我就在路口下车了。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方叔似乎听得很高兴。我站在路口,直到他离开。我才回过头来,走进了那黄土道中。

我站在家门口,看了很久,才进去。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萋萋草木泥道旁,
群山幽处是吾乡。
鸡鸣狗吠音犹在,
危墙泪眼说彷徨。

这些天来,我们家里人都很高兴。很快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麦家出了个大学生!

爷爷很高兴,抽着旱烟,要爸爸通知族人、亲朋,按照乡里习俗,是要做事儿(设宴)庆祝了。对于我们家来讲,好多年没有喜事儿了。自然这一次大家都很重视。我的姑姑婶婶等都早已来张罗了,余下的男人们则是安排各种所需。这些天都很忙碌。

大家照例吃了两天,依次送上礼金,向我们道贺。我觉得爷爷是最高兴的了,他总是说,哎呀,麦家总算出了个人啊!

出了个人,这可不是随便可以说的。我略知其中意思。爷爷关心的是麦家出了个人,而我关心的仅仅是自己的前途而已。我并没有为了麦家出个人而读书,但,事实却是,麦家出了个人。

几天下来,我喝了不少酒。爸爸不让我喝白酒,我也讨厌那味道,就一个劲的喝啤酒,敬了一圈又一圈。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是我的喜事儿,他们痛快的吃喝,而我,却有着他们难以理解的心事。我就像是一个东西,放在那里,他们见了高兴,于是就大吃大喝了。那些问候、恭喜、关心,似乎都是程式化的。我想逃离,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独自一人趁空溜了出来,走到家门前的那座小山上。我常常在此流连,在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迷人的小山坡,有着迷人的线条,秋天落叶纷纷的时候,更显得几分妩媚,飘零的落叶,彷佛又在诉说几分忧伤。我坐在树下,看着一些早已落叶的树枝,直楞楞的刺向天空。苔藓也不见了湿润的柔软,有些早已干枯。小动物似乎都很忙,忙着为冬天做准备,以至于我坐在那里好久它们都视而不见。我缓缓地站起来,向着东南方向看去。一片片田野,在山间隐现;一条条道路,穿梭其中;还有那条我常常摸鱼钓虾的小河,忽然间是那样的轻柔,像一条丝带,飘在田野之间。再向远处看去,是一座很高的山,它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已看不到更远的地方是哪里了,但我分明听见了来自那里的呼唤。在这个群山环抱的山坳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看不穿的大山,早已习惯了想象着自己穿越大山的阻隔飞向远方,彷佛山外的地方,有着无限的魅力和诱惑。我没有机会走出去,我只好想象。可是今天,我忽然发现远方是那样的近!彷佛只要我踏出一步便可以到达。

小山不远处,在我们家吃饭喝酒的人们,都是那么快乐的说笑着。我听得见他们的笑声,那声音是那么的陌生。

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们。他们可曾受到录取通知书?他们又将去哪里?大高肯定是没有问题了,此刻肯定是春风得意马蹄轻,对了,他肯定去和阿兰分享这个喜悦的时刻了;小林说他想去南方,不知道去哪里;小李子的选择,没有人知道,他总是说和父母商量;胖子也没有和我联系了,我想他会去北京的学校吧,他读北京有着特殊的憧憬;阿兰、范新龙、金雄飞,我们这些年纪相仿的人们,都会去哪里呢?紫琳,对了,我又想起了紫琳,她会去哪里呢?她曾经说,她喜欢江南,将来只要有机会,就去江南某个城市上学。可是我们好久没有联系了,她会去哪里呢?我又将她的电话默记了一遍,我心想着,这可是我们重新联系上的唯一方式了。

人生的路,彷佛就在此刻开始出现分化了。我将走这里,她却会走另一条路,究竟是哪条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的路是否还会有相交的地方,或许那会很远,远到我们再见时,已彼此认不出了。

我很庆幸自己有大学可以上了。当时背叛和爸爸达成的协议,看来我并没有完全输掉。爸爸也没有怪我什么,只是说没有钱给你上学啊。这不是问题了,我已经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到一笔钱了,虽然不多,但至少可以让我上学,到了学校,我想肯定会有办法了。“做事儿”所收礼金,扣去成本后的余钱,爸爸说给妹妹上高中用,我当然答应了。忽然,我发现我们并没有冲突,要知道先前的假设是我们两个只有一个人可以继续上学的了。我忽然明白,事情总是在变化。

上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三舅换手机了,于是那个旧得都看不下去的手机被我要过来了。我本想买个手机的,可是觉得又马上就要上学了,不如上学了再买吧。手机虽旧,还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通过范新龙,我联系上了很多人。有人哭有人笑,不少人都被调剂到了不曾十分想去的地方。高考,就是这样,他奇特的将原本属于一处的人们,发往天南海北,命运从此不再一样。许多淘汰者,则更选择了继续求学之外的其他路子,他们从新思量着自己的命运和生活。我是幸运的,没有被立即淘汰;可我真的是幸运的吗,忙忙前途,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我自己无法知道。

但从当下的情景来来,我至少可以借此到大城市去了,那里也许有我的梦想。我将从此飞向远方,飞向更为广阔的人生田地。每每想到这里,我都禁不住激情澎湃,好似诸葛孔明初出茅庐时,即将运用自己的才华来济世兴邦。我越想越高兴,以至于忘记了继续思念她了。

多日以来和方萍朝夕相处,我觉得她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大小姐的脾气,他们一家对我也很好。我对于富人的印象逐渐发生了改变。可是,仍然有着一种难以消除的隔膜,存在我的心中,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墙,方萍永远在墙外张望。紫琳,我还是时常的想起,我给她发过短信,她很淡然的回复了我,她还没有收到通知书,我不敢打电话,我怕我听到她的声音,会同样的伤感。我本不该伤感。我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可多问的,我想她一定暗暗地流过泪。她是爱学习的,她肯定不会放弃的。

方萍已收到了通知书,她如愿以偿地将去武汉上学了。我知道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还是打电话问她是否已收到通知书。她很高兴,在电话里说了很多话,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末了,她嘱咐说,等我到学校后一定尽快跟她联系,她的手机号码到武汉后暂时不换。

这个时候的紫琳,在我的心中,已经慢慢地模糊了。我终日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做着一个又一个的白日梦。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激情,此刻被触发了。

我一面收拾行囊,一面重新仔细看看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那小山,依旧安静;那河流,依旧轻盈;那田亩,依旧平静;那山川,依旧肃穆……它们不曾在此刻改变什么,而我知道,我的人生路,却将从此发生转折。

我穿上最好的衬衣,穿上了新买的鞋。清晨六点,在晨光之中,出发了。爷爷看着我,颤颤地掏出20块钱,塞到我手中,说,路上买点儿吃的。奶奶声音已有些颤抖,易之,放假就回来啊!我嗯嗯的应着。奶奶总是喜欢做鸡蛋我吃,因为没有什么吃的,可是我怕晕车,却很少吃。今天,奶奶照例煮了两个鸡蛋,放在我的手心,说,饿了,就吃。武汉,是什么地方,她们不知道,她们只知道,那是个很远的大城市。我不知道说什么,只道一声,奶奶,我走了。

走了很远,我回过头来,想再看看这个地方,我看见奶奶老远的蹒跚地走着,那影子,一闪一闪的。我狠心地转过头,向前大步迈去。

这是我第一次远走他乡,一个人踏上了人生新的征程。

隆隆的车轮声中,我从火车窗口望去,满目原野,兴奋不已。那忧伤早已被抛在了脑后,之后对着前途的限憧憬,像一团火,在我的心中熊熊地燃烧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