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饮食起居学

黄健

2015-10-18


在哲学史上有这么一个人,无论你是喜欢他,还是反对他,只要你打算成为一个哲学家,必然不能回避他,他就是伊曼纽尔·康德,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有人曾经这样评价康德的哲学贡献:所有康德之前的哲学之流在他这里汇合,所有康德之后的哲学从他这里流出。
  
  可就是这样一个巅峰人物,却有着极为传奇的人生:这传奇不是他经历丰富,而是经历至简,以至于从来没有离开东普鲁士那个叫哥尼斯贝格的小城市。康德也没有结婚,自然没有后代,也很少生病。他每天过着同样的生活。他的一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极简主义生活的极致代表。康德去世后的许多年,人们要为其写一部传记都显得十分为难,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好写的。“在他的《纯粹理性批判》问世之时,他已经五十七岁了,而其他还有二十三年可活。他认为自己的长寿应该归功于让他悉心照料身体的疑病症”[1]。康德有自己独特的养生观念,这帮助他自己很好的保养了自己的身体,为此才能够在那个平均寿命只有50多岁的时代里,充分的延长了自己的寿命,让自己在五十七岁之后,为人类贡献了极为重要的思想宝库。
  
  康德唯一一次被较多记录的生病,是他在67岁高龄的那次感冒。那次感冒,持续了大约3个星期。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到那次感冒,“引起了一种黏性物质,在感冒痊愈后,这种东西似乎涌向了通往头部的管道。如果能够幸运地打上一个喷嚏,马上就能使我感到清醒,但在这之后不久,同一器官的更强烈的分泌越积越多,再次使我陷入了迷糊状态。若不然,相对于70岁高龄来说,我还是相当健康的”。[2]
  
  就是这一次感冒,让康德的健康状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在日常生活方面,它很快的改变了我的胃口。尽管我的体力和感觉还没有什么异常,但进行思考的能力,甚至讲课的能力都已经起了重大的变化。上午我只能用2-3个小时来进行连续的思考,之后就会由于发困(虽然睡眠很好)而中断。我不得不断断续续的工作,时而不情愿的把工作放开,等着情绪好的时候再做。”[3]显然,康德已经面临着一次比较严重的身体危机,这在过去的67年间都不曾出现过。到1802年,康德78岁,那时已经接近死亡的前沿,他说“我的力量一天天的衰减,我的肌肉也消损了。虽然我从未患过什么真正的疾病,即使现在我也不惧怕什么疾病,但是,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两年来没有走出我的房子了。”[4]
  
  显然,康德并不把自己67岁上的那次感冒当做一种真正的疾病,或许在康德的眼中,这顶多只是一个偶然事件,而这个事件标志着生命力开始向一个反方向进发。但康德仍然说“我现在勇气十足地等待着那即将来临的变化。”[5]这“变化”,即意味着死亡,意味着他已经准备好了,是的,他已经完成了自己认为应当对人类负有的义务,他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高度的哲学体系,并对宗教、法律、天文等领域都做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而到这个时候,死亡意味着超越。
  
  康德的这次感冒在追随者和友人中引起了很多议论和关注。当然,这与他极为刻板的生活是紧密关联的。每天下午三点半康德都要去散步,他沿着同样的一条路走了一辈子,走出了一条“哲学家小道”。周围的居民都依据康德的散步时间来对表。在康德极为简单刻板的生活中,他建立了自己的保持健康的理念,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养生学。
  
  1797年,康德写信给友人:“我现在怀有这样一个想法,即构思一门饮食起居学,并把它寄给您,它完全是出自我自己的经验来阐述‘心灵控制病体感觉的能力’”[6]。此时,康德即将进入74岁。康德像对待哲学那样,在总结自己的生活经验后,还期望自己能够总结出一套“饮食起居学”,这门学问的核心肯定是“心灵”的能力——这是康德一贯最为重视能力,在所有康德的哲学中,不明白心灵的能力,就打不开他的哲学体系之大门。遗憾的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康德完成他的“饮食起居学”,而只有一些散落的片段留给了后人。
  
  康德曾经有一个短暂的时期内胃不舒服,于是他在医生朋友的建议下服用金鸡纳树皮。康德认为只有在十分必要的情况下才能使用药物,他坚持“把健康防护托付给自然素质,只有当自然素质支持失效时,才求助于人工药物”[7]。我们可以把这理解为,康德看待自然的某种方式。就像是中国的养生观念,首先应该是自然的,其次才是人工的,相信自然界留给了我们克服问题的解决方法。
  
  据说,康德每天在睡觉前,都会告诉自己“我很幸福”,然后安然入睡。但此事不可考。不过关于睡眠,康德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不能在确定的和习惯的时间睡觉,或者不能保持清醒,这都属于病感”[8]。他在给学生Kiesewetter的信中,建议他应该这样平衡自己的阅读、研究和睡眠:
  
  “倘若没有一个健壮的体魄作为基础,则无论对脑力还是体力,都是有害的。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至少15年以来,我已经改掉了这个习惯。我清楚的认识到,尽管有可能在晚上轻松地阅读之间进行一些特殊的沉思,草拟并简短的记下一些想法,在第二天早上再进行加工,但这对只是的长进和精神状态并没有什么促进。早起一点什么都有了。在夏天,你可以把时间定在早晨4点,晚上9点就休息,在这之前,除了冷水之外,什么也不要服用,尽可能的杜绝或者限制引用热饮料或者热汤,这样一种饮食起居方面的规定,在不多几个星期之内,肯定要比全部医药学带来更好的效果。”[9]
  
  然而,这还只是生活上的细节安排,主要是为了调整并塑造一种规律的生活方式,为良好的睡眠做准备。康德还认为应该避免“过量饮水”,因为这会让人们“睡不好或者睡不沉,因为血液温度由此被降低”[10]。但是人并不是总是在躺下来要睡觉的时候,脑袋就停止思维,让位于睡意。对于这种不断出现在脑海里,从而扰乱正常睡意的念头,康德认为:
  
  “在感知到或者意识到某个兴奋的念头时,马上把注意力移开(就好像人们闭上眼睛,把眼睛转向另一边一样),然后通过打断每个意识到的念头,逐渐的产生一种表象的混乱,由此对自己身体(外在)状况的意识就被打消,并出现一种完全不同的秩序,即想象力的一种不自觉的活动(这在健康状况中就是梦),在这种活动中,通过动物性组织的一种值得惊赞的技巧,身体在心灵运动方面松弛下来。[11]”
  
  康德对自我意识的监控是比较严格的,他提醒人们迅速的注意到自己的大脑意识的活动。为了睡眠的顺利,康德希望通过打算意识到的念头的方式来制造一种“表象的混乱”,以重塑一种“不同的秩序”。这种秩序就是进入另一个意识活动中,也就是梦。康德关于睡眠的这段论述,也充分反映了他的哲学思考,睡前和睡眠中的不同表象,分别反映在不断意识到的念头和梦中。按照拉康的说法,梦的作用是为了延续睡眠,而不是佛洛依德所说的达成某种欲望并获得满足。那么,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康德对梦(想象力不自觉的活动)的观点,已经开始有某种精神分析的影子了。
  
  当然,康德对睡眠的观点,实际上最核心的内容,还是在强调意志力的作用,在这里表现为自我控制意识活动的能力。这在康德使用他那斯多亚主义的手段对付睡前的烦躁不安时表现的更为明显:
  
  “在感到无法入睡而烦躁不安时,我便马上采用我那斯多亚主义的手段,把我的念头努力固定在某个由我选择的无关紧要的客体上,不管他是什么(例如,固定在西塞罗的名字上,它包含着许多附带的表象),从而把注意力从那种感受引开;这样各种感受就会很快迟钝,而睡意就会压倒它。”[12]
  
  西塞罗的名字,附带这许多表象。康德将他的念头固定在这个名字上,我们很难确定他是否真的能够达到将“那种感受”(烦躁不安)引开的目的。不过,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入睡困难的问题,原因常常是因为多种念头在脑袋中不断的混杂出现,而缺乏秩序。这是烦躁的原因。在现在催眠术的原理中,让人睡眠的必要条件,就是集中被催眠者的注意力,让他们集中念头于一个对象之上,然后塑造一种表象的秩序,而从这里再达到进入梦的状态,是十分容易的。因此,因各种繁杂念头而困扰的人们,在入睡前,应当首先确立一个单纯的无关紧要的对象,目的是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从而更容易过渡到梦境。流行的数绵羊的方法,实际上是同样的道理。康德通过自己的体验将这些方法总结了出来。除去那些具体的方法,康德隐含的指导是,人必须充分运用自己的意志力,也是人的普遍能力。康德的养生之道,也处处透露着他对理性的至高推崇,他相信人类理性的力量,可以在充分的运用后帮助人们解决实际的困扰。
  
  康德告诉学生尽量避免在晚上睡觉前的阅读和思考活动,而且还要避免喝热东西,以保证良好的睡眠。那么对于一天时间的安排,康德的方式是,将重心放在上午,这和中国主张“一天之计在于晨”的道理是一样的。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认为,康德也像中国古人一样,在隐秘的探索天人合一的道路。这和他前面提到的对“自然素质”的信赖是一致的。
  
  康德非常严格的遵守时间,就像在他的哲学中阐述的那样,时间是一种先天直观,他不因为经验而发生改变,先验的存在于人的心灵世界。康德对时间严格的遵守,也许正是印证了他对自己的哲学的遵从,即按照一种哲学的方式来生活。
  
  康德每天早上5点起床,然后喝杯清茶,再抽一斗烟,进行沉思。然后准备讲稿,并写作,到7点,开始上课,一直上到11点,之后继续写作。然后是午餐时间,要和朋友一起吃。之后是下午三点半的散步,是哲学家独有的健身方式,在一条小道上来回走八遍,共持续一个小时。
  
  康德在散步的时候是紧闭双唇,只用鼻子呼吸,因为他认为这是防止疾病从嘴巴侵入身体的方式。另外,期间极少与人谈话。也不进行严肃的思考,因为“让胃或者脚机械活动与思维的精神活动交替进行,在这段(用于恢复的)时间里阻止有意的思维,听凭想象力的(与机械活动类似的)自由活动”[13]。在大量的思维活动之后,康德将散步视作一种机械活动,类似于我们所说的体力劳动,只是这个机械活动,是完全不在有意的思维之中的,而是让想象力自由驰骋。康德用这种方式来协调思考活动和身体活动,从而获得一种平衡。而且这种方式,他坚持了大半辈子。
  
  康德认为“任何一个人都有他独特的健身方式,如果没有危险,就不要对它有丝毫改变”[14],这就是康德的养生准则之一。显然这和现代西方医学所提倡的锻炼方式有很大的差别,康德更像是主张每个人应该成为自己的医生,对自己的身体有充分的了解,并为自己制定一套合适自己的独特的健身方式。“康德并不通过哲学的方式来考察医生行为、医疗机构以及医学背后的理论问题,而是探索个体和他/她身体的关系”[15]。康德本人也是这样做的,并且对此特别自信。康德唯一的一次改变,是因为卢梭的《爱弥儿》深深的吸引了他,以至于放弃了那天下午三点半的散步,这还在哥尼斯贝格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也许我们可以将这次意外视作康德的一次分心。但在康德自己的眼中,他对分心有特殊的定义,他认为注意力应当集中在主导的表象上,如被分布到其他不同类的表象上,就是分心,而如果这是故意的,那么可以视作一种放松[16]。按照这个标准来看,康德对卢梭的沉迷,更像是一种放松,以替代他那每天同样是为了放松的散步。康德通过自己的养生原则,来平衡自己的生活,从而将生命尽可能的延长,以留出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值得思考的问题。
  
  但康德也注意到,除了身体的问题,人的心灵同样也会遇到问题,比如最常见的忧郁症。康德自己本身从小就是有疑病症,因此这个方面,他一直很注意考察。在他看来,“忧郁症患者就是令人操心的捉蟋蟀者(幻想者):他固执的抓住自己的想象不放,总是纠缠为他煞费苦心、也只能把他当做一个孩子(用面包屑做成的小药丸代替药剂)来安慰的医生。而如果这个一直病恹恹却从来不会病倒的病人去请教医学书,他就将完全不能忍受,因为他想象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他在书中读到的一切毛病”[17]。在现代医学看来,这是典型的抑郁症的表现之一,多疑,而且总是朝坏处想。康德将之称为心灵的疾病。这中”自我折磨者”(heautontimorumenos)在心理上不想使自己振作,实际上是一种心灵的软弱,这需要一种“思想活动的养生学”[18]。对此,康德的看法是,人应当运用自己理性的力量,来分析这种想象力和幻想所不断呈现给自己的对象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不安的客体”,“如果他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够充当这种不安的有根据的原因,或者他看出即便真有这样一个客体存在,毕竟这时也不可能做什么来防止器作用,他就以其内在感觉的这种要求回归正常,也就是说,他让自己的忧郁处在自己应有的位置上,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要做的事情上”[19]。康德还指出这种忧郁是有它自己的位置的,人们要做的只是让它归为,当然除了运用自己的意志力以外,还需要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这才是康德要指出的对付忧郁症的核心。
  
  工作,在康德看来,就是一种最好的保持活力的方式。“一般而言,在取决于幸运机遇的生活享受方面,生命根本没有自己的价值,而惟有在指向什么样的目的的生命运用方面,它才具有一种价值,这种价值不是幸运,而是惟有智慧才能给人带来”[20],康德在这里通过对生命目的赋予价值的方式,指出智慧使生活最有意义。这种智慧,需要工作去达成,并且工作的本身即是一种从事智慧的工作。康德劝诫到:“年轻人!你要热爱劳动;要对快乐有所拒斥,这不是为了断绝他们,而是为了尽可能把它们保持在审视之内”[21],正应了苏格拉底的名言“一种未经考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康德也希望人们能够对自己的生活进行审视,将自己的生活纳入到思考的范围内,将生活赋予智慧的特性。康德发展自己的养生观念目的,也是为了更好的工作——进行思维的活动,致力于探索人类精神精微的世界。他恪守自己定下的准则,“在工作和生活中找到了更多的乐趣。它们为他带来了平稳而规律的生活流程,其价值对他而言高于一切。”[22]
  
  还需要强调的是,康德认为的健康生活方式,一方面将是以工作为中心,追求一种智慧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注重平衡,注重对身体机械能力的运用。比如,应当充分认识到“笑”能够促进消化,“哭”能够帮助缓解痛苦,类似这样的人体机械能力,康德认为必须保持一种审视和尊重的态度。康德还主张,要平衡工作和社交生活,在康德的一生中,社交生活是十分重要的,他认为在社交生活中,人能够提高鉴赏的能力[23],同时,能够让大脑得到放松,以新的表象来让大脑从严格的哲学思维中暂时解脱并得到休息。
  
  康德以充分对自己理性能力的自信态度,构建了独特的养生观念体系。他近乎偏执地对规律和原则信仰和遵从,并将自我引导到学者必然义务上。康德的个人生活是和他的哲学融合在一起的,他在哲学中表达的对无限星空和道德律的崇高敬意,也以独特的方式贯彻在他的生活中。
  
  哲人最为世人所崇敬的地方,不在于他渊博的知识,而更在于他的坚毅和自知之明。1786年,康德说,
  
  “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能力以及运用这种能力的界限,将会使人们在一切良好的、有用的东西面前变得确信、勇敢和坚定。相反,不断地用甜美的希望欺骗人们,永不断更新的、但却失常失败的尝试,把人们羁绊在超出自己力量的事物之中,将会导致轻视理性、进而导致懒惰或者狂热幻想”[24]。
  
  康德也是知道自己的能力的界限的,这正印了希腊古语“认识你自己”的训诫。不断憧憬美好的事物,而它是超于我们的能力之外的,最终都将导致幻想,换句话说,就是乌托邦的幻想,最终获得的不是毁灭自身,就是毁灭世界。我们应当从康德的这段话中,看到他对幻想的警告,他认为一切都将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就是清楚的认识自己的能力,然后建立符合人类能力的目标,并以坚定的勇敢的态度来努力去实现。
  
  从医学的角度看,“康德的哲学,打破了当时医学的独断论迷梦。它不是用以颠覆当时医学基础的指导,而是一种用来检视18世纪出现的医学理论的途径”[25]。康德熟练地使用哲学思想对当时的医学理论展开分析,并提出了一些列他认为可能的医学观点。他致力于通过哲学的思维方式,来帮助人们审视自己的身体,这在他晚年写作的《实用人类学》中有充分的体现。
  
  康德的生活是简单的,但他的世界是丰富的。不论是康德的哲学,还是他的饮食起居,其实他都是在强调那古老训诫的重要性“认识你自己”,进而,成为你自己。这其中应当相信理性的力量,并充分运用自己的理性,自己的意志力,来为致力于探索人类精神世界的“先天的”义务而努力工作。就此,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生活上,或者附庸风雅,或者盲从他者,或者郁郁寡欢的今日众生,都应当向康德学习,当然,应该秉持审慎的态度。 (本文载于《书城》2013年第8期,刊载时有删改,这里是原文,注释删了。《青年文摘》转载。)

李秋零翻译,康德书信百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