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王道

黄健

2014-02-26


我在这个学校呆了7年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同学在学校迷路了,打电话大致形容下他周围所见,我就能告诉他在哪儿,怎么走可以到我这里来或者去他想去的地方;意味着,我走在路上听到树上的灰雀一阵骚动,我就知道要停下来了,不到几秒钟,它就啪啪的拉一堆屎下来;还意味着,我能告诉别人,这里,有人跳下来死掉了,那儿,不久前有人跳下来死掉了。

这七年,我听到了我们学校太多的跳楼事件,大部分都以死亡告终。前不久我的一个高中同学过来聊天,他觉得这么大一个学校,死几个人没什么大不了。这时候,我就给他算一笔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学校的自杀率(主要是跳楼)实在太高了。我跟他说,这个城市有800万人口,要是这个自杀率算,那会有多少人死呢?他着实被吓着了。

他是被数据吓着了,而我则是被真实体验震撼。我不得不说,我们这些苦逼的读博的人,基本上总是有那么一长段时间在抵抗跳楼的诱惑。

那会我刚上博士,满腔热情,想在学术上好好有番作为。我卖命的看书,写东西,不断地找老师讨论。就在一个清晨,我端着茶杯,刚下楼准备去系里的时候,一声闷响,我转身发现,一个人已经躺在了血泊中。就在我住的那栋博士楼,他从六楼跳下,摔在留下一个带几步台阶的平台上。我懵了大约几分钟吧,跑上去摸了下颈部动脉,已经没有跳动了。他满脸乌青,嘴里鼻子和眼睛都在冒血。我又退回来。大家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除了打电话,我们都只有在那里站着、围着。一直到救护车来。我们都毫无救生知识。

当救护车走了,我就去系里,我碰到了一个老师,跟他说了这件事,他很不屑说:神经病!我又见到了我的导师,他说:好好的,干嘛跳楼了呢?博士毕业了,就什么都有了。

那天晚上,我好久才睡着,第二天我决定搬走。我找宿管中心的人申请换宿舍,他们很不耐烦,就是不给办,我说你不办我也跳楼。她马上就给我一张表,让我选一个宿舍搬进去。

之后,一个本科生在一周内跳楼,跳楼前还发了几条人人网状态,可是没有人注意到。之后我在学校内部的BBS上发帖,呼吁学校做点什么,结果很快被约谈。

之后我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博士跳楼的事情,很多发生在我们这个城市,但不是在我们学校。几个月前,一个武大博士跳楼身亡。几个星期前,我们学校另一个学生跳楼身亡,学校为此发了一句话的声明:

XXX在X年X月X日于X地坠楼身亡。

在这个拥有百万学生的城市,跳楼自杀几乎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几乎所有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会觉得很不解,都会说:毕业了什么都有了,干嘛要跳楼呢?

一种最为我个人讨厌的很多所谓知识人所持的观点是:死都不怕,为什么害怕活下去呢?我觉得还不如一般老百姓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些观点我都理解,可是谁又能真正的在乎一个人的生与死呢?譬如,很多人以为死比生可怕,那么连死都不怕而不敢生,就是悖论。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谁能百分百保证死就比生要可怕呢?太多的人生不如死了。

有个同学,在第8年才博士毕业,在毕业前,她说:她很长时间只想做三件事,退学、离婚、跳楼。幸好有导师、其他师兄弟姐妹的帮助,她终于毕业,最后慢慢走上所谓的生活的正轨。她过得太苦了,读博士的时候,学业几乎没有进展,又生了孩子,和老公的关系又不太好。8年,那种煎熬的苦,不是那些随便评论的人可以想象的。

当我真正进入到这个圈子之后,才发现,这确实是个大坑,跳进去了很难爬出来了。老师做不完的课题报不完的账,发表文章的版面费是越来越高,专家审稿意见是越来越奇葩,课程也是各种多,4年的学制,延期的话学校就不发补助而且还要交学费和住宿费,要知道,很多文章即使是录用了,整个周期下来,也要两三年,我自己一篇文章从投稿到刊出用了四年。最重要的是,很多老师都达不到的发文要求,都要学生去完成,否则不让毕业。当然还有各种家庭的压力,那些无边的期待带来的压力,和个人感情问题的冲击等等,全面包围。

能怎么办呢?几年前,我也会说,跳楼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儿。几年后,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我曾经严重抑郁症,到现在慢慢好起来了。我觉得很多博士生都有抑郁症,可是他们却没有得到有效的关注和治疗。而抑郁症,基本上是走向极端行为的一个桥梁。我曾经在好长时间内都克服那种极端冲动。我大量的找朋友吃喝玩乐,不思学业。我去搞那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只要我觉得有事情做,不让那些极端行为念头有时间滋生。为了不造成机会,我从六楼的宿舍搬走,在校外找了一个小房子住下来。窗外就是公墓,我天天晚上对着那里看书,或者沉思。这真他妈是段奇葩的日子!天晓得,我慢慢走出来了。我从来不觉得死是一件比生更困难或者值得贬斥的事情,但我还是觉得,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总比死了好。

首先,不能认为死比或者就困难或者可怕,它只是另一种状态。其次,不要指望别人真正关心你,像我们系那个老师一样,跳楼在他看来就是神经病。更不要指望学校、政府这样的机构来关心,他们在乎的是数据,而不是一个个生命本身。最后,人生存的本能总是有的,这是天赋我们的最后一层保障。当我明白这些之后,我觉得,生并不死伟大,但生却可以比死更丰富多彩。一个没有别人关心这种生的时候,我们只有自己关心自己。

熟悉革命史的人都知道,成功的人都会说,XXX的领导地位是我们拿命换来的,谁要威胁,我就XXX。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是,XXX的领导地位是XXX拿别人的命换来的。那么,我就想,我愿意成为人家的别人么?古人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问题是,鸿毛、泰山跟我屁关系?!

现在我去某个食堂吃饭的时候,总会经过那个同学跳楼的地方,那里已经长满野草,也不见学校清理。那里什么都没有。一个生命在那里消失,又谁会记忆呢?谁又在乎呢?人们行色匆匆,都在忙着追逐自己的生活。

应该说是看了索尔仁尼琴的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我才真正意识到,在我们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没有瓜爹,没有富爸,一个穷学生,在这个全面固化的结构社会中,背负着整个家庭的期望,那活着就是个胜利;活着,就是王道。因为生命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那些生命之外的所谓观念、意义、价值、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