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调查这件小事儿

黄健

2013-10-17


我前面写了一篇社会学入门读物的小文章,我以为这是一个很小圈子的话题,但还是收到了很多回复和评论。其中,很多同学问怎么做社会调查的问题,我在这里就我自己的感受谈一谈这个问题,供大家参考。

许多本科同学常常把“社会调查”(social survey)挂在嘴边,其实仔细想想,有点美化自己的嫌疑,特别是对社会学、新闻等专业的学生来说。我参加了多次调查,包括在学校、农村和城市社区的,都基本上是一定意义上走马观花式的,没有也没有能力完完整整地运用我们学习到的调查方法,也没有按照人类学提倡的田野观察的方法呆上很久。当然,调查也有狭义和广义的区别。上面说的主要是狭义层面的,如果从广义上讲,调查就是很普遍的行为了。所以,想起我导师曾经说我的一句话:“这样的社会调查有点像新闻记者的调查”。其中含义,仔细想想,是十分丰富的。社会学专业的学生,做调查当然不能满足于了解一点表面东西满足自己的窥探欲望。社会调查应该不同于新闻调查,这不仅仅是在深度上的问题,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东西也是明显不同的。社会学的调查应该深入到被调查对象中间去,了解深层次的意义,同时也应该从广泛的意义上来观察和认识调查对象的处境,也就是整体的把握,或者说对“场域”的分析。这样才可能真正的挖掘对象内在的东西,特别是文化和制度维度上的社会意义,这是全然不同于仅仅了解事实和原因的新闻调查的,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狭义上的“调查”。我想如果我们仅仅停留在观察并记录事实并由此串成一个个我们自认为完美的框架和体系,这是很不够的,同样这也可能是现在很多人批评社会学专业人员“不专”的一个原因吧。

自上大学进入社会学专业开始到现在为止,参加了许多调查实践活动,也组织了一些。这个过程是自己对社会调查的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和探索,希望自己能够走出所谓书斋走进城市和农村,来实践我所学习到的方法和理论,来体会调查的苦乐,来训练自己的学科意识和思维能力。可以说,这是一个追寻的历程。这个历程的开始还有个小故事。那是在2006年刚开学同学们互相认识的时候。我问一个同学很多问题,但是她都不回答,反而说“你是来搞调查的么”,当时我很是惊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当时是刚到学校,什么调查方法之类的都不知道。我想我当时的理解是调查有点像公安局办案的意思,也许她也是这么理解的,这或许是广义上的一种理解吧。后来,我就一直想这个问题,我们社会学系学习专业的调查方法,到底是什么意义呢?我后来上课和看书的时候,都问这个问题,并力图记住书上的东西,更期望参加实在的调查来真实地感受一下,探探真面目。

第一次调查的地方是比较远的,那个时候有种感觉,就是远方的未知似乎充满了诱惑并在呼唤。我总以为在远方充满乐趣,我们也会有更多的发现。我常常认为我们身边的东西和人物,都是我们相当熟悉而无需再通过调查来了解的。后来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是十分幼稚的(图样图僧破?),这里面还有个社会学方法和理论上的大问题,值得进一步的探讨。事实上那次的调查并没有让我体会到调查的极大乐趣,我期望的东西并没有全部出现,反而遭遇了很多困难和挫折,让我从极大的热情中逐渐冷静下来,来理性的思考这之间的问题并重新认识社会调查,这也让我对海子的那句话特别有感触: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下面就根据自己的一点浅薄的经验,展开一点讨论,希望对同学们特别是对本科生有点作用。

首先,是关于选题的问题。书上说选好题是成功了一半,这话不假。一个好的选题对于以后的工作展开非常的重要。当然,我觉得是“好”的选题但并不一定就是宏大的选题,更主要的是适合自己的选题。因为我们掌握的知识有限,特别是理论储备不多,就是基本的方法问题,我们都没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同时,我们的经费和社会关系资本等都是有限的。所以一个合适的选题就尤为重要,它能够让我们不至于因为资金的缺乏等而草草了事或者半途而废,这样出不了成果,对自己的锻炼也是不完整的。我觉得初期还是要选择一些“小题目”,可行性强,便于控制;或者选择宏观的大题目中一个好的切点,否则会无所适从。当然这是基于锻炼自己来讲的,而不是为了研究。倘若是跟老师一起做课题什么的就另当别论了。

我想起一个例子:一个研究生做论文,题目是“中国农村老人的精神生活”,题目很大吧!感觉是一个很大的工程,结果后面一看,他就到一个村里,和一个老人聊了两小时。感觉这个选题和操作悬殊大了点。也许对于一开始做调查的同学来讲,选个小题目其实更好,不用戴个大盖帽。

其次,是调查地点的选取。我记得曾经有个人文学院的同学问我,“为什么大家都去很远的地方调查,能不能在自己的家乡做呢?”我说当然可以。现在很多同学都像我当时开始第一次社会调查时一样,以为只有在远方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才能够做好调查,其实想起来的,这又对又不对。比如很多人去太平洋、美洲等一些偏僻的地方做民族志调查,他们需要学习当地的语言,一切从零开始,也产生了很多优秀的作品,比如马林诺斯基的《西太平洋的航海者》等。但是在另外一个方面来看,我们看费孝通对自己的家乡的深入调查,也照样产生了杰出的成果。这本身就是个争论,就是关于“异文化”调查的问题,曾经是个大问题,可能现在还是个问题(我专门写过一篇论文《从浪漫异乡到日常生活:关于人类学家及其田野工作》来讨论这个问题,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找来参考)。而我们作为学生,我个人主张理性的选择调查地点,不管是自己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都要全盘考虑,比如题目要求、人力财力等。选址也不可以太大,否则花在了路上奔波的时间就会很多。们身边就有很多问题可以展开调查。我记得曾经有人发表了一篇文章讨论宿舍文化,我觉得很好,他对我们常常体验但是不十分关注的问题进行了总结和升华,系统的表述出来,读来很亲切。

对于本科同学,选择一个合适的点做个完整的调查是有意义的。我就想起了费孝通的微型社区研究来,这个最早是由社会人类学家Raymond Firth先生提出来的,指出将微型社区作为研究对象来探究和解释其中关系如何在小范围内运作和产生意义。最初用于人类学研究,对于我们社会学也有借鉴意义。

第三,制定和实施调查计划。一个计划在一个调查实践中的作用非常重要。这就是书中所讲到的调查设计,这是个总体性的规划,不可忽视。指定计划要周密,反复论证,按照方法的基本要求来,特别论证其可行性。否则全盘的工作会因为前期的工作不扎实而错误百出,令人慌张不已。我自己的感受也是这样的,研究计划是有计划有目标有要求的,但是在实际的操作中遇到了很多没有料到的问题,虽然不断的修正,但是还是出了很多问题。同时由于大家过于强调个人兴趣,对于主题并没有严格的把握,就像一群放入草原中的野马,自由驰骋,十分畅快,到后来回到学校总结、开始写报告的时候,就后悔没有着重一点深挖,虽然得到了很多的材料,但是用处并不是很大,有没有机会再下去补做了,的确有点遗憾。调查计划可以在实践中有所修改,但是不可以置之不理,否则会陷入有趣但是漫无目的地材料收集中,到头来收获并不多。执行和制定周密可行的计划同样的重要,这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方法,在社会学中,这是个根本问题之一。我们都学习过调查方法,当时天真地以为自己方法掌握得是没有什么问题了,现在想起来是好笑,实践证明遇到的问题层出不穷。我们课堂上学习到方法,重点讲的是定量的研究方法,讲问卷、讲结构访谈等,这是很重要,但是并非方法的所有。很多同学调查玩了,到最后写报告、写论文什么的,才发现问题真是多,恨不得再回去重新调查。我曾经在一个社区做调查,完全是在做访谈,同时因为我们得到了相关领导的支持,进入社区比较容易,谈起来也比较融洽,但是时间长了,就发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进入快但是难以深入。我们同社区的主任、书记谈话的时候,他们很多东西不敢谈或者不想谈,但是我们也还是听到了很多他们不可能向上级领导讲的东西,包括他们自己的抱怨,他们对社区管理和建设的问题看法等等。后来我们同社区的居民聊天的时候,参观他们的活动室,还召集几个人社区的居民代表搞了个座谈会,对比收集到的信息,差异有一些,甚至很多完全相反。这里就遭遇另一个问题,不知道谁的最可信,需要我们自己在实践中区分辨认,但是时间有限,我们只是尽可能的去对比论证,这是我们当时的方法,是否更加接近真实,不得而知。

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亲历和感受。回头想想,再翻书看看,自觉问题很多,收获也有不少。实证主义、人文主义、批判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四大范式是大家共知的,但是我们接触到的主要是实证主义。人文主义和涂尔干倡导的实证主义有很大的分野,而我们受影响很大的就是实证主义的范式,后面两种则在现在并没有进入我们关于方法的视野中。涂尔干基本的观点就是把社会研究对象作为社会事实来考察,区分原因和功能,区分正常和反常现象,用社会事实来解释社会事实。这些理论问题,看书的时候感觉懵懵懂懂,到有机会去运用它的时候,便感到力不从心了。

首先是我们并不能很好的理解社会事实的含义,什么是社会事实我们都不一定能够很好的把握清楚,企图通过一些量化的指标来反映,却又发现并不全面或者十分脆弱;其次是没有能力从量化的数据中分析是否是社会事实和是否反常;再者,解释问题起来就更加的滑稽了,感觉有点难以自圆其说,甚至是在编故事,自造一个说法,但是经不起严格的检验。量化的数据,进行处理时,能够用上的数据经过严格的剔除后就比较少了。同时,以调查中的访谈资料为基础材料,运用数据来辅助的时候,感觉不能很好的结合二者,总是力不从心,最后只好回归到数据说明问题的模式。比如一个问题,抽样中以户为单位抽取户中个人来填答问卷应如何解释其合理性。方法归方法,实际抽样为了方便,很多都是随机做。这主要关系到了我们如何认识和界定实际的调查中抽样单位和分析单位,包括如何结合的问题。我曾经没有严格的定义分析单位,比如我们以村庄中农民为分析单位、以户为基本抽样单位,这就是有很多没有搞清楚的问题就直接上场干活。这是当时不曾想过的,现在想起来,深刻感受到严格的定量研究设计和执行都是十分艰难的。

因此,在方法问题上,没有一个死标准,具体的操作的时候,可能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但是,方法也是有共识的,一是要在基本的范式中操作,二是要结合研究主题和理论选择合适的操作方式。比如上面的,目标很大,但是落脚点很小,感觉很难站稳,方法上也是过不去的。下面说点关于访谈的问题,毕竟很多人觉得这样很好玩。

都知道,做好问卷难,做好访谈更难。做好以访谈为基本内容的定性研究,功夫不仅仅在书斋,在“田野”的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敏感和清醒。访谈技术,访谈的目的性,访谈对象的选取等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要想从访谈中获得深刻的认识,就不仅要有仔细客观的态度,更要智慧。我们到基层的时候,原来的主题谈不深,或者没有办法谈下去,或者被访者受到了我们的影响;有的谈得很深但是不太关乎主题,甚至漫无边际,却又不知道怎样拉回来。比如我们曾经跟人聊计划生育的问题,但是聊着聊着,人家就把你拉到拆迁的问题上了,一个劲儿要你帮他向上反映问题等等。这些都是我们的问题,也会是很多有类似经历的同学遇到的问题吧。闯来闯去,感觉是很有意思,信息收集了不少,以为收获丰富,回来才发现,已经是头破血流。访谈的灵活性强,有效信息和无效信息掺杂,不同于问卷已经给定了题目,而是受到环境、调查者等各方面的影响显著而且微妙。要控制好,必须有主题有中心,而且要好好练习方法技术,否则在这样一个可控性不强的环境中,往往以为自己获得了许多有效信息,结果并不对路,甚至是不沾边。

有时候还遇到,到底是围绕一个主题好,还是漫无边际的谈比较好?其实各个各的好处,一般来讲,我们的时间都是有限的,去做的时候也大多都有一个目的和主题的。在这种情况下,围绕一个主题比较好,这样就需要我们要在心中时刻牢记主题,并将谈话围绕这个来进行,不能放开了瞎聊。不然,思路跑了,谈话也谈飞了,兴致一上来,很难再聊回去的。到晚上回去一整理资料,就容易后悔。这还算好的,很多人搞完整个调查后再回去整理,才更后悔。要是你是那种无所谓啊,有大量钱支持,有大把时间,那就无所谓了,慢慢聊吧,随便聊,最后再凝聚到一个或者两个主题上,也能做出东西来,只是你得有耐心,还要总是保持好奇心。

关于调查的成果的表达,以文本形式来讲,有调查报告,有评论,有随笔,有民族志报告,还有日记等等,这些都或多或少或集中或零散的表达了调查者调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学校有许多团队和个人写出来的报告几十页甚至上百页,看了感觉好像很厚重,仔细的翻看其中的内容,很多时候不免失望。报告不在长,要写的精致,能表现问题,就最好。

另外,可以写些随笔和评论。通过他们,自由地将各种问题写出来,将自己的思考写出来。写随笔,反映了各个角度的观察,各维度的思考——虽然观察并非全面,思考也并不深刻——和各种志趣。以后互相交换随笔认真看看时,真觉得大家这么有活力这么可爱。

同时,我们也可以写一些评论性的文章,以自己的经历来发出不同于有些媒体舆论的呼声,对自己对于社会来讲都是有意义的。

最后,谈一个调查的感受,不关方法,也不关理论,而关于当下百姓生活和知识分子的责任。中国的基层社会或者说中国社会的基层,已经远远不是我们在学校通过课本和许多的媒体转述展现出来的那个样子了,很多问题越来越复杂,很多问题也越来越危险。复杂的不仅仅是社会组织和社会制度的变动,更多的是社会中个体人心的变动,当我们在书斋大谈现代与传统的对撞、西方与本土的交锋的时候,我们基层的百姓生活正日益处境维艰。具体的只有到了底层观察后才会有深刻的感受。孙立平就讲了中国社会的“断裂”问题,其实基层的问题,很多看似小事、局部的事,说大就大,关键看处理的好不好。现在有很多媒体,容易不少小问题极化,或者又忽视很多重要问题,依靠媒体来了解社会是越来越不靠谱儿了。所以,我是很支持呆在学校的同学做各种社会实践活动的,亲身的感受胜过你读很多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