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健

2014-03-08

多少年来，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鲁迅就是一个在黑暗中奔行的猛士，一个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斗士。然而在这里，在赵瑜的笔下，却“褪去斗士的坚硬外壳”，展现出那一份难以窥见的温柔。《小闲事》中，鲁迅与学生许广平的爱情长跑，经历了种种非议、责难、困惑，他们始终以两颗火热的心温暖着对方。其中的点点滴滴，今天读起来，常常令人感到温暖而难以忘怀。

赵瑜根据《两地书》重新写就的这本鲁迅恋爱的“故事集”，着实让每一个鲁迅的读者都重新发现了这样一个温柔的鲁迅。他为女学生指引人生却越过“雷池”而与之恋爱，他称许广平为“害马”而被她称为“嫩弟弟”，他时时威胁“你一定要我用教鞭吗”却收效甚微，他除了“烧烧开水编编讲义”外不停地给她写信，写大事儿写小事儿，写那每一刻内心的思念，他还与他的学生竞争……这个冲突旧式婚姻藩篱的鲁迅，在“害马”的调皮淘气和点滴的关心中，不可救药的坠入了爱河。当人们固执的以为浑身充满火药味、以笔作剑、随时准备抡膊上阵的鲁迅只会策马奔腾在黑暗中杀戮丑恶的时候，他已经解开了那厚厚的战甲，迎接着一个温柔的春天。而这时候，以今天的说法，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了。那份在战斗生涯中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的柔情，在不惑之年喷薄而出，征服了一颗火热的心，而他自己，却变得像一个孩子一样了，重新获得了一种新的激情，那就是爱与生活，他最终掷地有声地说“我可以爱”！每每想到鲁迅说出的这四个字，我都会感到从心里涌出一种激情！

鲁迅的恋爱并不是最曲折传奇的，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问候，都充满柔情与温暖。他离开了原配，只身前往厦门教书，经历了一系列的曲折，然后转战广州，终得与许广平相见。此间故事便是小闲事最主要的叙事基础。在这一段恋爱中，鲁迅已变得淘气，时刻牵挂，还闹出了四十多岁的男人不该有的笑话。抛开那些战斗檄文，那些讽喻小说，那些充满犀利之词的杂谈评论，我们看到，站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还柔情似水的鲁迅！

鲁迅的恋爱是认真的，鲁迅也是执着而大胆的。在知识分子中，还有沈从文也是和他一样的典范了。作为知识分子，鲁迅战斗的生涯并没有在恋爱中结束，反而是那一段爱恋，让鲁迅更加坚定更加执着更加有激情地去战斗了。鲁迅没有“陷入温柔乡而无法自拔”，反而是温柔乡让鲁迅更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神站在了世人面前。在他与许广平未来的生活中，相濡以沫，共同经历了种种艰难险阻。在那似水柔情中，鲁迅获得了更大的生命力。

一个被神化的鲁迅，在赵瑜的戏谑笔尖下，却成为了一个像任何凡夫俗子一样都无法逃避恋爱的傻气的人。在恋爱中，鲁迅不是神，而是一个往往比一般人更加不懂得爱恋的小孩子，也就无怪化许广平称他“嫩弟弟”了，想来这是十分传神的。或许赵瑜想给我们的，并不是一段以史家严肃的眼光审查过的历史，而是一个斗士的充满柔情的爱情故事。鲁迅以“我可以爱！”向世人宣示了“爱”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

今天的鲁迅，在许多人心目中依然还是一个神话式的人物。这个神话中的鲁迅，永远是一个战斗英雄，是一种驱策人前进的力量，是一个永不低头的斗士。然而，在这些光芒之中，我们已经很难看到一个真实的鲁迅了。鲁迅早已经被从生活中抽象出来，成为了一个时代一种精神的象征符号。但是，需要知道的是，鲁迅作为鲁迅，依然还是个人，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并非十全十美，他也有他的生活，他的爱恋。在以往众多的规规矩矩的鲁迅研究中，鲁迅的画像早已经被世人任意的涂抹改写，直至今天我们看到时，已是面目全非了。

我们还需要真实的历史，需要真实的呈现。神化鲁迅的同时，我们也是在“遮蔽”鲁迅，我们甚至刻意的让他成为“完人”，来安慰我们自己。然而，真实的鲁迅才是具有最鲜活最强大的生命力的。抛开各种意识形态的解读，各种古板的思想研究，各种曲解和片面的宣传，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就是一个真实的鲁迅。

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和对黑暗统治的批判，在那个战火纷飞、民族危在旦夕的时代，启发了无数人，激励了无数人，为拯救民族于危难边缘做出了巨大的精神贡献。然而，在今天这个太平时代，鲁迅却仍然是不可以被遗忘的，他在几十年前所言说的东西，至今仍然充满着时代意义。可是，我们在讨论鲁迅学习鲁迅的时候，却又往往忽视了他“人”的一面。他不仅是一个猛士，也是一个生活着的人。他同样会在生活中犯错，会在恋爱中犯傻。鲁迅就是这样一个真实的人。今天，或许真实我们重新认识鲁迅并发现真实的鲁迅的好机会。

《小闲事》无疑是一本重新发现鲁迅并将他刻画得血肉丰满而又富有人情味儿的书。赵瑜笔法独到，行文轻松，文风朴实而幽默，将神一般的鲁迅常人的一面生活的一面以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方式展现了出来。在轻松的阅读中，我们清晰地看见那个叫鲁迅的人，是如此的可爱，如此真实。赵瑜的发现，是令人感动的真实的呈现。关于鲁迅有太多的误解，我们可以在轻松阅读中细细体会这个兼具勇猛斗士、文化导师和至真情人的鲁迅。

而作为知识分子的鲁迅，他的恋爱也是一段具有独特意义的光辉的典范。鲁迅是孤独的，他一个人战斗；鲁迅也是幸福的，他深爱着深爱他的人。

恋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恋爱是一种互动，在这个互动中，责任是基础，还要怀揣着同样的信念，迸发着火热的激情。恋爱是充满乐趣的，同样也充满着苦恼；恋爱还需要两个人能真心相对，共同承担起责任。而恋爱，更是需要激情的，这样一种激情，来源于一种爱的动力，它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是为了付出什么，是付出的激情。恋爱，让人学会生活，学会感知冷暖，学会体悟人生。

知识分子都应当用心的恋爱。今天的知识分子，特别是许多所谓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缺乏许多东西，以至于大部分俨然已是“公公知识分子”，因为他们没有爱，更多的是对社会和他人的仇恨、对权力的无限欲望。

今天的知识分子群体中，充满着各种怪诞与荒唐。他们中的许多早已经是金钱的奴隶，是利益集团的帮凶。他们发表着各种怪诞的言论，他们写着支离破碎而又空洞晦涩的文章，他们住在大房子里昏昏度日，却对新进晚学“耳提面命”，他们猛批“关系”、国民劣根性等，却也不停地暗地里运用它们，他们甚至躲到了国外不事调查不认真了解国情而妄加评论……他们大多已经失去了责任感，失去了对国家和民族的信念，他们早已远离了良知，金钱和权力为中心的物欲占领了心灵，他们更缺乏激情，一种对学术的激情，对知识的激情，对民族国家的激情，甚至是对生活的激情。可以说，今天的知识分子不但缺钙，还缺很多东西。

也许对他们来讲，恋爱会让他们获得许多他们缺乏的东西。今天的知识分子应当去用心的认真的恋爱，在恋爱中体会责任，投入激情，培养良知，感受信念的力量。像鲁迅一样，一边仍然做着勇猛的斗士，一边也是温情的恋人，在爱的润泽中，让他们更加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社会的关怀。他们需要的，也许还不仅是真实的恋爱，更重要的是一场精神的恋爱——其对象是我们应当热爱而我们早已忘却的东西——来涤荡那布满污垢的心灵，唤醒那沉寂已久的善良，重新获得一种神圣的激情。

今天，很多人已经不再时时想起鲁迅那对黑暗猛烈的抨击了，因为这个太平的年代里，大家都舒服的过着日子，何必自找苦恼和伤痛呢，以至于许多人都呼吁将鲁迅请出教材课本。然而，今天，我们还是需要鲁迅，需要向他学习，我们学习鲁迅的，不单单是他的战斗，还有他的恋爱。尤其是知识分子，更需要投入一场精神爱恋，培养一种对于社会和人民的深沉的爱。

做编辑的赵瑜是擅长运用文字的。那《两地书》想来是因为其文言色彩浓厚而往往让现代人即使卒读也难以体会其中温情与乐趣的。赵瑜则另辟蹊径，既是翻译，也是重构，还是戏说，将一个斗士的一段爱恋写得传神而又让人忍俊不禁。赵瑜的《小闲事》，就是这样一本小书，一本每个人都可以读，每个人都能通过他的叙述而得到一个活生生的鲁迅的书。它也是一本大书，书写着一段感人至深的爱恋，一种大爱的深沉和一片真情的纯美。今天的阅读，已经在革命了。浅阅读的到来，让我们基本屈服在读图时代的铁蹄之下了。谁还会花时间离开电脑来看这样十几万字的作品呢？这究其原因，作者也是难辞其咎的。那些艰涩严肃的作品，往往是难以让人阅读下去的。而纯粹的娱乐，却又让人乐完之后一无所剩。今天，能读到像赵瑜的《小闲事》这样富于幽默而、充满温情而又不失严谨的东西，恐怕是一种幸运了。